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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綠意

超連結憂鬱

虛擬實境(VR)心理治療實驗

我現在正坐在一個由西格蒙德・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在維也納的諮詢室和位於貝克街221號B,夏洛克・福爾摩斯(Sherlock Holmes)住處的起居室融合而成的房間中[1]。一般來說,我會想辦法提早一點,趕在治療師透過卡通模擬的數位化身進入房間之前抵達。這讓我有足夠的時間做好準備、整理情緒並適應環境,畢竟我無須搭乘交通工具便能到達這裡,坐下之前也沒有經過任何其他閾限空間的過渡。與此同時,實體世界的我卻正坐在自己位於布魯克林區皇冠高地的房間中,頭戴虛擬實境裝置,身上還穿著睡衣。 雖說這個數位房間解析度不佳,品味也俗麗得令人不敢恭維,我倒是在沈浸於此時覓得了一方喘息空間。壁爐內的柴火無止盡地嗶剝響(至少可以響到裝置電力耗盡),身後老爺鐘有節奏的滴答聲昭示著時間的流逝。窗台上有隻每三秒半就轉一轉身軀的貓,這大概是對《駭客任務》經典「似曾相識」(déjà vu)場景的致敬。環顧四周,我發現自己對這個空間的批判大多流於表面,源自於身為建築師所受的訓練。比如說,我對那半開玩笑的英國式圖像設計和布爾喬亞式的絲絨布料全無好感,但那塊卡什加波斯地毯倒是可以保留。不過,用太過挑剔的眼光審視這個環境恐怕會讓這身歷其境的幻覺效果失色不少:造型摩登卻佈滿簇絨的沙發令人有年代錯置之感,陰影也和窗戶的方向並不一致。 一則跳出的訊息打斷了我在數位世界裡熟悉環境的過程:我的治療師想加入我並開始今天的療程。在電紫色的光暈中,他的數位化身從下而上緩緩成像,為了增加效果,周遭還響起了仿自《星際大戰》立體影像通訊的神經機械音效。我對自己治療師的真實長相已經看得很熟了,因此,當他的化身以毫不值得稱許的低解析度出現在我眼前,我實在很難忍住不笑出聲。對話時,我提及自己的一些觀察,包括對這個數位空間的意見,以及軟體透過聲光刺激營造氛圍,從而強化真實性的嘗試。我可以幫忙把音量調小聲一點,治療師如此回答。 這個被標示為「書房」的房間,是這項VR應用程式幾個可供利用的「地點」之一,也是治療師所選擇的預設場景。不過,這個平台還有其他多樣化的可用空間,從摩天大樓裡的會議室,到外太空無重力環境都應有盡有。我們使用的軟體名為vTime XR,是一款免費的虛擬與擴增實境社群網路應用程式,軟體自己宣稱的使命是「透過與面對面互動同樣強大的數位體驗,徹底改變社會參與的方式」[2]。 往下一瞧,就可以看到我身上穿著一件由數位科技複製的夾克,這是我最喜歡的一件,以百分之百純棉製成,顏色則是鮮麗的超連結藍。治療師知道,我必須在設定數位化身時投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能打造這種數位擬真影像,因此很好奇重現一件夾克這件事,對我而言為何這麼重要。猶記去年夏天在洛杉磯時,我頭一次穿上這件夾克,當時我正在進行公路冒險,沿著太平洋海岸公路一路北上。那天是我分手屆滿一週,也是一位同輩親戚追悼會後的隔天早晨,而這兩件事並非毫無關聯。每當我穿上那件夾克,都會想起瑪姬・尼爾森(Maggie Nelson)在《Bluets》中所寫下的一句話:就著藍色的物體冥思,靜待陽光褪去它們的色調為止,這樣一來,人便有望一窺「萬物本無常」[3]的道理。 對於上述情況,我的治療師已大致掌握,這是因為我在威廉・阿蘭森・懷特研究所(William Alanson White Institute,一所專門培訓心理分析師和心理治療師的機構)的申請文件上,形容那個夏天對我來說,是無法治癒的雙重悲痛。研究所為我安排了一位治療師,回到紐約後,便開始進行一週三次,現場面對面的心理分析。

會進行VR心理治療實驗,一開始是我個人的諮詢請託,但後來卻成了一種必要。秋冬兩季與治療師進行面對面實體療程時,我來回就得花上兩個半小時的通勤時間,並跨越紐約市的三個行政區,實在是舟車勞頓,「旅行」(travel)這個詞的英文果然是從「辛苦」(travail)演變而來。心理分析並不限於每次治療期間,而是會外溢到一天的其他時刻,比起按下「開機」按鈕就能開始面談,我倒寧可忍受令人不快的通勤,畢竟旅途可以吸收掉外溢的情緒。不過,由於通勤對我的身體造成了負擔,在知道治療師有為其他患者提供VR服務後,我還是常備了一套虛擬裝置。此外,無法可避的COVID-19當時也正準備侵襲紐約市,而到了三月,一切似乎都數位化了,我們的療程也順勢改為線上進行。 我們先從在面對面的狀態下戴上頭戴裝置開始,以循序漸進的方式適應數位化身。這項過渡始自第四十一次療程,我們跨越了模擬與數位,雖然戴著裝置[4],但仍維持實體見面。當時的心理分析總會搭配舞台設置與一套流程編排。我總是在抵達他們的公寓式辦公室後,到前台服務處簽到,然後搭電梯到14樓,那裡的房門總是半開半掩。接待人員從來不會從座位起身,他們會有禮地道聲「歡迎」並朝我頷首,隨後便陷入沈默。 我的治療師用「框架」這個詞說明他安排心理分析的方式。「框架」的破壞是無可避免的事,而打破框架大概也是治療的一環。部分框架可能會被付諸執行,不過,框架本身具備的即時性和沈浸式參與,無疑會讓它化為現實。治療師坐在綠色天鵝絨沙發上,就像佛洛伊德一般(不過,我們是相隔八英尺左右,面對面坐在各自的沙發上)。我的椅子後面貼著一比一的壁紙,上面印有森林圖樣,並黏著一顆石膏製的鹿頭。從他的辦公室向外望,則可以俯瞰長島風光。我曾詢問為何他的書全都以白紙包覆,他猶疑地回答:抽象化的環境可以讓人將自己投射到背景上。

你好嗎?在進行VR治療一週後,我的治療師首次問到我最近的狀況。這是肇因於受疫情影響而高漲的情緒?又或許是他在補償自己無法透過數位化身完全表現出「存在於當下」的狀態?這不好說,但很明顯的是,這類日常儀式在現實世界中看來平淡無奇,只有在缺少它們的虛擬實境空間才會被注意到。兩人同處一室時空氣中那種具有情感張力的濃厚感,在虛擬情境中便會消失殆盡,或許正因為這樣,數位環境才需要仰賴更多有意識的表達。 就算是一個似乎能像變魔術般重現所有事物的空間,也有其力所不能及之處。數位化身唯一能透過我身體控制的只有頭部,也就是說,當我點頭時,數位化身也會點頭。在確保我與治療師想法一致這方面,能夠捕捉點頭動作確實居功厥偉,但這卻無法展現出我身體的其他動作與姿勢。根據數位化身的設定,我可以透過對裝置進行聲控,做出事先編排好的動作。但這和廣為人知的佛洛伊德精神分析VR研究不同,這項研究會讓使用者得以控制全身各部位,以求創造出一種「讓人們擁有能力,並將他們打造為自己生命中的主角的方式」[5]。我曾夢見自己在表演五分鐘的單口相聲,內容是關於我的數位化身,有時它的動作會和我所說的話同步,但有時當我分享一些令人沮喪的事,數位化身便會無情淡漠地指指點點,好似在指引方向一般。而夢中,沒有人被我的表演逗笑。 心理分析就是兩人共享親近私密之事,卻沒有發生性關係,治療師曾經半開玩笑地這樣跟我說。在虛擬實境中共度一個月後,我們都認為自己跟對方在這個數位空間中變得更親密了[6]。不過,身為設計師和藝術家,我懷疑這樣的安排和一般有什麼不同。何謂真正能夠「適當地進行心理分析」的空間?一個「網際網路人格面具」如何發出響亮或安靜的聲音[7]?我們該如何透過功能豐富,甚至可以「輸入愛意」[8]的介面,以自認為正確的方式使用網際網路?要怎麼樣才能「跨越無縫信號的鴻溝」[9]? 這並不表示我們一直沒有空間可以試驗軟體介面。在被詢問是否有意願撰寫這篇文章的隔一週,我便決定轉移到另一個「地點」:五號攝影棚(Studio V)。此處的場景設定是深夜的脫口秀節目,一位攝影機操作員已準備就緒,現場座無虛席,有些觀眾看得津津有味,有些則百般無聊。為何會想在觀眾面前接受治療呢?坐在我身邊另一張來賓席上的治療師問道。在學習「先感受,後提問」的過程中,你的身體有時會先有所感知,但你需要給它空間來發覺這件事。

身為一個頭戴VR裝置接受心理分析的人,我有時會覺得自己就像動畫導演今敏執導的科幻驚悚片《盜夢偵探》(2006年)裡的角色,這部電影探討了數位媒體與我們對夢境和現實的看法之間的關係,並探究夢中最微不足道的元素,如何揭露我們的潛意識思維[10]。 電影的主角,是白天作為科學家,晚上便化身偵探的千葉敦子博士,她的目標是揪出竊取了「DC迷你」原型裝置的盜賊。失竊的機器是由敦子和同事共同開發而成,可讓心理治療師與患者共享夢境。隨著情節發展,敦子和同伴意識到這個裝置若落入壞人手裡,將可能導致受害者精神病發。在所屬的研究機構之外,敦子一直以她個性更活潑的夢中分身「小辣椒」的名義,非法使用DC迷你來幫助精神病患。 在小辣椒所幫助的病患中,有一位名叫粉川利美的警探,他深受無法可解的兇殺噩夢所苦。在他於http://www.radioclub.jp與小辣椒不期而遇的場景中,小辣椒問他:你不覺得網路和夢境非常相似嗎?這些地方都是被壓抑的意識的宣洩出口。此處對數位媒體的樂觀態度,在我思考自己的虛擬體驗時相當有幫助。這部電影改編自1993年出版的一本小說,並抓住了人們對科技和數位媒體的期待:體驗匿名的新鮮感,並享有機會,得以創造屬於自己的現實,就像小辣椒在電影裡說的一樣,網路和夢境是人類卸下枷鎖的手段。 VR環境在討論夢境時或許特別實用。我的治療師假設,虛擬世界本就如夢似幻,而虛擬世界與夢境視覺上的相似,將有助於人們回憶自己的夢。無論這個論調是否屬實,在我的VR治療和居家隔離剛開始之時,我確實能夠迅速憶起夢中情節。不過,許多夢境很快就變得恐怖而陰森。就像陷入一場沒完沒了的私人調查一般,我不斷夢見同輩親戚去世前,孩提時代的老家,於是,我漸漸將自己與粉川警長重疊。而我一開始便對此提出疑問:既然要打造一個療癒與保護的空間,為什麼又要重溫並再次敘述親友自殺的畫面呢? 以數位科技為媒介的親密感或許聽來矛盾。透過數位化身訴說過去的創傷為人們開啟了一扇小小的解脫之窗,換句話說,他們將可透過數位科技隱藏自己,同時仍享有親臨現場的參與感。在一場以《盜夢偵探》為主題的專訪中,今敏導演肯定地說道,人們在「參與聊天室和網路論壇時」,將能「從日常生活的壓迫中解放。[11]」就像匿名寫作時鍵盤上肆意馳騁的手指一樣,有了像素這個媒介,人們在虛擬世界對自身施加的限制就會減少。線上參與帶來的安全感可以即刻在陌生網友之間創造出數位親密感,甚至還可能引人在評論欄上寫下煽動性的攻擊言論。

與此同時,我還有另一個想法,亦即我的私人資料可能會透過Instagram的購物推薦,重新被「賣」回到我身上。在使用Vtime XR之前,我必須先就個人隱私進行妥協並同意一些條款,例如「我們永遠不會將您的資訊轉賣給第三方。然而,就像大多數其他網路服務一樣,我們亦使用第三方服務(如Amazon Web Services、Google Analytics和Facebook)」等。儘管不知道真正的數位親密感到底是什麼,我還是能確知,你所佩戴之裝置的產品經理挖掘你的個人資料,並透過擷取資訊,深謀遠慮地讓VR化身成為你未來身份的基礎這種事,和數位親密感絲毫無涉[12]。 這項療程已成為一個空間,讓我得以好奇地探究我與他人和自身之間的關係,或者,套用治療師在某次治療中說的話,利用這段關係來理解其他關係的意義。VR療程進行了三個月之後,我認為自己的數位化身已經得到升級,穿上與外套同色的長褲,完成了超連結藍的套裝搭配。有一部分的你可能很脆弱,有時會害怕被人看見,但也有另一部分的你能夠穿上大膽的藍色套裝。今天,我們似乎是在討論分裂或支離破碎的自我⋯⋯,那麼,該如何將這裡營造成讓馬克的所有自我得以齊聚一堂的地方呢(譯按:馬克是漫威影集《月光騎士》中的角色,患有解離性身分疾患)? 在電影的結尾,小辣椒落網後遭到剝皮,露出底下千葉博士的真面目。在這個被他人窺見的暴力場景中,對於小辣椒是否為「真正的自己」,敦子既沒有接受,也並未表態拒絕,顯示出「小辣椒」是她身分認同的一個面向。而在結合了噩夢與現實的主要部分後,利美警長也結束了他的調查。上述兩人都活在身體與化身共構的現實之中,然而,與電影不同,心理分析是雜亂無章的,而且並沒有乾淨俐落的解答。 顯然,我的多重自我之間存在扭曲的干擾波,在「我如何看待自己」以及「我是怎麼被看待」之間擺盪不定。文化、歷史、性別,或許還有其他方面,各種各樣已然分崩離析的身分認同相互折射。我們是否已經找到多重自我之間的超連結?我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不認為將自己的所有部分統合為一是必要之舉,令我深以為然的,反而是克拉麗斯・利斯佩克托(Clarice Lispector)的這段話:我就像蔓生的拋物線。我無法總結自己,因為一張椅子和兩顆蘋果本就不可能相加。我就是一張椅子和兩顆蘋果。而我不會把它們加在一起(譯按:「就像蔓生的拋物線」原文為「parambolic」,英文無此字詞)[13] 。 在第一百次治療時,由於我即將前往外地攻讀碩士,因此我們決定在現實中相見。房間裡洋溢著那股具有情感張力的濃厚感,桌子似乎也變得更加擁擠。我們的確可以打造出具有豐富介面、黏稠濃膩的親密感,但這只是另一個可供我們分享,並對之抱持好奇心的房間罷了。也許,療癒的第一步,就是先承認那裡有一個空間存在,而一切都從此開始。

附註

1. 在推特標記應用程式並上傳螢幕截圖後,我確認了「書房」的設計主旨。推特上的Art Director Obi @kokotoni回覆如下:「您對我們參考素材的分析非常精確。這兩個房間都對我們團隊的環境建立和紋理生成影響深遠。希望您覺得自己接受了適當的心理分析!」 2. vTime Limited, “VTime - Reality Reimagined,” December 22, 2015 3. Maggie Nelson. Bluets. 2009, 82 4. 療程中使用Oculus Go 64GB獨立型虛擬實境頭戴裝置(已停產) 5. Sofia Adelaide Osimo, Rodrigo Pizarro, Bernhard Spanlang & Mel Slate, Conversations between self and self as Sigmund Freud—A virtual body ownership paradigm for self counseling. Scientific Reports - Nature. September 10 2015 6. 我們一致認為,要將VR作為一種工具所提供的情感連結,以及在我們實驗進行的同時所發生的事(人們面對疫情的脆弱,以及針對危及黑人生命的攻擊行為,不斷升溫的抗議行動)完全分開考慮並不容易。 7. Mindy Seu, Mindy Seu on Making the Things You Want to See, The Creative Independent, January 30, 2018 8. 見 The Life and Death of an Internet Onion by Laurel Schwulst, 2020 9. Fei Liu, A Drop of Love in the Cloud, The Creative Independent, April 4, 2018 10. Kazuo Horiuchi, The Making of Paprika, 2007 11. "Paprika: Interview with Satoshi Kon." Interview by Romain Le Vern. DVDrama. Excessif.com. Web. 02 Oct. 2010. 12. Janus Rose, “The Dark Side of VR: Virtual Reality Allows the Most Detailed, Intimate Digital Surveillance Yet,” The Intercept, December 23, 2016 13. Clarice Lispector. Água Viva. 1973, 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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